第十一回 哭皇天平康寄恨 醉风流金屋谋娇
   词曰:今日何时?此中何地?思来想去令心碎。
      旁人说与不关情,关情惟有潸潸泪。
      哭告皇天,尽人遮庇,如何独把奴生弃?
      告天天再不垂怜,拼游地下相迴避。    右调《踏莎行》
   却说秀妈送客去后,复唤翘儿,听说完了六、七二法。六曰走。此法乃计中行
 计之妙。他嫖得手头空乏,要娶又无资财,欲嫖又无钱钞。前法已施,后事难继,
 要打发他出门,止有一走法,可以骗得他动。或约他走到何方,或叫他讨船何处,
 哄得他确信无疑。到了那日,收拾起身,一头撞破,声言要拿送官,他自然没趣去
 了。此散兵之计,他只道缘悭分浅,被人撞散好事,那知计中拖刀。有诗为证,诗
 曰:欲散穷坯不出门,此中妙计走中寻。纵教聪慧过颜闵,岂识包藏有祸心。
   七曰死。人生只得一个死。若是接一个客人,便死一身子,也没有许多身子死
 得。此乃假死,非真死也。两人好的时节,看他心有动摇,便道我生是你的妻,死
 是你家鬼,我是定要嫁你的。你若不娶我,我死也死在你身上。他若是有大有小,
 明知他不能娶你,便道我不能嫁你为妻,枉替你恁般相得。我虽接了多年客,那个
 像得你恁般温存,知疼着热。你既不能娶我,我替你双双同死,也强似活分离在世
 上。正是在世不能结同心,死后愿为连理树。不怕他不倾心在你身上。有诗为证,
 诗曰:致之死地复能生,最妙机关暗用情。阿侬参得其中奥,闪杀风流赚杀人。
   晓得了这七字阴符,就好行登坛杂技。立在门前,过客看你一眼,便要笑脸相
 迎。若牙齿生得好,便微笑露齿,以献其美,名曰『献银牙』。脚小不歪者,以脚
 踏门阈,低首自视,名曰『凤点头』。若身材美艳,便立出一少,名曰『献身说法
 』。手好则半露春纤,或眼角而传情,或闲吟而丢俏。无非欲勾引他春心,打动他
 慾念。通斯旨,可与为妓矣。」翠翘道:「原来如此,儿善领会矣。」只因命犯桃
 花劫,任你清真也是淫。
   翠翘既身入火坑,才技容颜无不第一,名倾一时,王孙公子求一见以为幸。胡
 琴诗学之名,扬溢远近,都称道马翘儿能新声,善胡琴。动人心,引人魂。博一笑
 ,值千金。翠翘每每回想出身是甚等人家,生平是何等期许,今日却堕落在这孽海
 罡风中,何年月日乃有出头日子,深自怨恨。因为《哭皇天》以志其不平。
   余生命薄家不造,捨身救父落火坑。也曾轻身蹈白刃,岂肯甘心做下人。
   无端陷入奸人彀,浑身是口难辩明。将奴捆吊高樑上,打得皮开鲜血淋。
   疼死三番昏四次,哀哀求告不容情。求告百般方肯住,要奴招成愿弃迎。
   奴生本是深闺女,怎识风流赚骗情!听她一一从头教,无耻无廉丑杀人。
   学成枕席妖狐态,夜夜乔妆去伴人。人未眠时不敢睡,人如睡熟莫虚惊。
   既要留心怕他怪,又要留心防他行。客若贪淫恣谑浪,颠倒温柔媚心容。
   熟客相逢犹较可,生客接着愈难承。任他粗豪性不好,也须和气与温存。
   妈儿只贪钱和钞,不分好丑尽皆迎。鲜花任教拈籐伴,美女无端配戆生。
   牙黄口臭何处避?疾病疮痍谁敢憎!若是微有推却意,打打骂骂无已停。
   生时易作千人妇,死后难求无主坟。人生最苦是女子,女子最苦是妓身。
   为婢为妾俱有主,为妓死生无定凭。我今翻成皇天哭,一字吟成万结心。
   寄与青楼多娇艳,乘早抽身出火轮。莫待冷落门前日,泪洒西风泣断魂。
   此词一出,闻者伤心,见者堕泪。翠翘以胡琴拨之,凄怨悲怆。莫说姊妹行中
 闻者俱号泣,不能仰视,即如秀妈之狠毒,听了亦觉潸然泪下。
   且说此地有一游学书生,姓束名守,字其心,乃常州府无锡县人氏。父亲开店
 临淄,从父到此。年方弱冠,家事富饶。娶妻宦氏,乃吏部天官之女,既美且慧。
 只是有些性酸,却是酸得有体面,不似人家妒妇,一味欺压丈夫。她却要存丈夫体
 面,又要率自己性情。又不肯分爱于人,却又能使人不能分其爱。又有一付奇妒奇
 才,能制人而不制于人。这束守才智哪里及得她来,所以手下事情甚多,宦氏井井
 有法。
   束守虽有外心,只落得眼饱而已。因从父游学到此,闻马翘新声之妙,胡琴之
 美,叫书僮拿了拜匣,备四匹尺头,瞒了父亲,同一帮闲,姓步名宾,来访马翘。
 翘适不在,迟数日又至,乃得一晤,送上拜帖礼物。翠翘道:「有劳光降,已增荣
 宠,遽承厚礼,何以克当。」束生道:「久慕芳卿,无缘少晤,薄具不腆,非敢言
 敬,聊表寸心之企仰耳。」又送东道银三两。秀妈盛设款待,此日极烹龙炮凤之奇
 ,罗猩唇豹胎之异,传讯飞觞,呼卢喝盏。马翘用了几杯酒,脸媚桃花,柔情雅语
 ,愈觉风流可爱。但见:
   茂矣美矣,诸好备矣。盛矣丽矣,观测究矣。上古既无,今世未见。环恣玮态
 ,不可胜赞。其始来也,跃乎若朝曦初出;其少进也,皎乎若明月舒光。美貌横生
 ,烨兮如花;恣态肆露,温乎如玉。五色并驰,不可殚形;详而视之,夺人目精。
 其盛饰也,则罗纨绮缋。盛文章,极服妙,采照万方。毛嫱障袂,不足程式;西施
 掩面,比之无色。步依依兮,曜殿堂;婉若采凤兮,乘云翔。
   束生看了,快心乐意,道:「小生虽不擅诗韵,但遇此美貌佳人,岂可无赠。
 不揣鄙陋,漫缀俚词,以纪今日之幸会云。」诗曰:
   有美有美皎如玉,无瑕无瑕宛似仙。从来未识芙蓉面,何幸相逢玳瑁筵。
   纤手持觞明月下,晚妆临镜宝凳前。闺中逸俊知多少,此乐当为第一篇。
   歌罢,酒阑人散,携手归房,恩爱甚笃。其后又值束生之父回南,无人督率,
 更得大展其情。二人剧饮狂歌,吹箫度曲,对月联诗,逢时玩景。一连三月有余,
 留恋马家。束生挥金如土,马家个个欢喜。貌性温和,风流大雅。马翘亦十分相得
 。
   一晚,翠翘浴起,愈觉娇艳横生。束生因说道:「宋玉之赞神女云:『被服,
 薄装,沐兰泽,含若芳,性和适,宜侍旁,顺序卑,调心肠。』殆以赞卿也。」翠
 翘道:「远之有望,近之既妖。君何索妾之重比也?」束生道:「私心独悦,乐之
 无量。端详卿状,殆非风尘中人也。貌丰盈以庄妹,苞温润之玉颜。眸子炯其精朗
 ,了多美而可观。眉联娟以娥扬,朱蜃的其若丹。素质干之实,志解泰而体闲。
   既于幽静,又婆娑乎人前。不意风尘中乃有此种异品,令束生又妒忌又眷恋也
 。今见卿浴罢残妆之态,亦是罕遇,偶作数言,以志浴景。」诗曰:
   月夜青楼倒玉壶,美人乘醉洁氍毹。冰肌蟾魄争明媚,雪态花阴半有无。
   初起带羞呼伴拭,乍行含笑倩人扶。淋漓快入芙蓉帐,枕上低声唱鹧鸪。
   翠翘道:「盛扬之下,难负美名。承君过爱,急欲一和。偶忽动尘外之想,笔
 为乡思所搁,姑俟他日。」束生惊道:「然则卿非秀妈女乎?」翠翘道:「郎君无
 问此断肠事,一时不能罄谈。且去睡觉,慢慢对你讲来。」言罢,泪如雨下。
   束生听了,愈加惊讶,定要问她起根发脚。翠翘道:「妾乃瓶花,公乃浪蝶。
 东皇固自有主,一枝聊供采玩足矣,公何索之深也?」束生道:「我实欲娶子,故
 谆谆致问。」翠翘道:「娶妾难,从良不易,何敢轻口也。你今在平康队里,见我
 倜傥风流,绰约多姿,故十分错爱。若一到你家中,这些琴棋书画、诗词歌赋,都
 用他不着。洗清铅粉,作良家行径,你就未必如此爱我了。况我嫁了你,定要跟你
 回家,单单只靠着你一个,父母念头也靠着你,亲戚念头靠着你,连一行一止俱靠
 着你。你乃青年士子,令正乃侯门小姐。两下青春,极称和美,添了我一个,便有
 许多说话,千万议论。好端端的夫妇,为我一人搅得参商反目,其罪尽在我矣。况
 郎之权力果能庇我,我虽间了你们的夫妇恩爱,也还讨得安身;若靠着个女平章,
 轻则鞭捶,重则断送,我马翘求脱火坑,又受患难,倒不如在此苟延性命。有朝孽
 满障消,少不得还我个收场结局。我与你逢场作戏,露水夫妻,可聚可散。你不十
 分深求我,我亦不十分厚责你。平平淡淡,尽有镜花水月光景。子妹不言嫁,不能
 深中子弟之意。难道你讲要娶我,我倒讲不嫁你?实是此事,退妆至难至重,不可
 轻易的。」
   束生长歎道:「卿言至此,事始虑终,深觉有理。但我讨你之念已起,虽有摆
 脱之心,终不止已。发之愿,若不能娶马翘以遂此心,非丈夫也。」翠翘微笑道:
 「郎君太认真了。」束生道:「事到其间,安得不认真。你若不嫁我,我就死在你
 身上。」翠翘道:「嫁亦不难,但恐嫁后不如今日耳。」束生便发誓道:「若束守
 娶了马翘,后日变心不似今日者,天不覆,地不载。」翠翘道:「郎君勿发誓,要
 我嫁须是要依得我一件事。」束生道:「说来,莫说一件,十件也依你。」翠翘道
 :「我少不得要嫁的,你乃风流士子,博学才人。嫁了恁的一个丈夫,也不亏了我
 。但我是受人牢笼怕了,我却不跟你回无锡去,只在你店中居住便使得。」
   束生连连道:「我原不打点带你南回,我各居半载,两边分住。讨你正是此意
 ,难道带你回去,看内子们嘴脸?妇人家,眼不见也罢了,见时未免有些气蛊。我
 如今娶了你,也不就带你到店中,有的是空屋,且安居住下。等家父回店,说个明
 白,然后到店中住不迟。」翠翘道:「君说倒容易,只怕能说不能行。」束生道:
 「只要卿肯嫁我,汉家自有制度。家父极是爱我,纵然有话,不过说两句便罢了,
 有甚大事。」翠翘道:「你莫看得我此身轻易了,我既嫁了你,出了马家门,虽刀
 斩斧砍,鼎烹锯解,死也死在你家里,是决不吃回头草的。不要令尊来不要我了,
 又打发我回马家。今日替你讲明,做得做不得,切莫强做,不要害得我翠翘出乖露
 丑。」束生道:「翘娘不必深虑,决不至于此。」翠翘道:「但愿不应我话,便是
 妙境。」束生大喜道:「说过你嫁我了?」翠翘道:「有甚不嫁你,只怕你娶不成
 ,或娶了多故耳。」束生道:「但愿你肯嫁,诸事我能任之。」翠翘道:「然则妾
 愿事箕帚矣。」束生听了大喜,方携手归房同宿。正是:
   得成比目何辞死,愿作鸳鸯不羡仙。不知翠翘后来何如,且听下回分解。
 第十二回 卫华阳智伏马娼 束生员喜联王美
   词曰:
   贱谢青楼,荣归金屋,岂非人世夙福。想来定是快侬心,如何还把眉儿蹙?
   檐际笼金,梁间垒玉,谁知不可栖鸿鹄。早知薄命是红颜,何劳厚意垂青目!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右调《踏莎行》
   话说翠翘因许了嫁束生,睡不着,展转思想道:「此事未见其可,我被他缠住
 了,一时失口应了他。他上有大,下有小,中有妻子。妻子又是侯门小姐,好不大
 的势耀。我嫁与他,何异以羊喂虎,以燕啖龙,断无好意。不若我回复了他,从容
 等一等,无拘无束。敢作敢为豪杰,嫁了他,也有个出头日子。这样软弱书生,怎
 做得事业来。」将欲叫醒束生,说明此意,转念道:「我不合已允了他。如今替他
 恁般说,他不道我替他商量,只道我又有甚别样肚肠。况他一心一意,说定了要娶
 我,怎肯一两句闲言,便收拾了千般妄想。王翠翘,王翠翘,这样从良,只怕不是
 你结局收场处哩。」郁郁不乐,勉强成眠。
   次日,束生将翠翘接到店中,调居别室,着人来对秀妈说,要替翠翘娘赎身。
 秀妈急了,一步一跌,赶到束家店中。店中人道:「不在这里,到杨府花园中避暑
 去了。」赶到那里,又说不在。一连赶了十多日,只得磕头撞脑,乱滚乱跌。一头
 撞着步宾,一把拽住道:「步爷,我女儿今在哪里?求爷指我一个实在去处。」步
 宾道:「起初时,原是我引束相公来,后来他替你女儿合好了,便用我们不着。至
 于赎身嫁娶一节,我们一毫也不晓得,所以也不曾来探望得你。昨日打从县前过,
 听见人哄哄的说道子妹告从良的。一人说年纪还小哩,一人道不知叫做甚名字,一
 人道就是那第一有名,能新声善胡琴的。我听了这话,着实一惊道:『这名色只得
 一个马翘,难道就是她。』挨到人中间去看,并不见人。只有青围暖轿一乘,倒有
 二三十人护着。忽然县官出来,轿中走出一个女子,浑身是青,头搭包头,手拿一
 张状纸,高叫爷爷告从良。那一起共有二十余张状纸,一张也不準。单叫门子把那
 妇人状子接上来,擡在轿子上,停着轿看了许久道:『準了你的』。官轿去后,那
 女子转身上轿,打个照面,不是别人,却是令爱。从人撮着如飞而去。我问那衙门
 前人,马翘告从良要嫁那一个?那人道:『甚幺无锡的束秀才。』我道:『那束秀
 才却不是秀妈的对手。』那人道:『你只知束秀才忠厚,却不知他的帮手硬挣着哩
 !』他的帮手即是我这里通省闻名的卫华阳。你要知你女儿下落,须到卫华阳那里
 去访问。」
   秀妈听了「卫华阳」三字,便软了一半,道:「咳,罢了,寻出对来了。这卫
 华阳原替我有口过的,如今此事落在他手中,定然要取气的。步爷,我央烦你,见
 束相公道:『他要娶我的女儿,只消对我面说,何须请人告状。可惜费了钱钞,多
 把我些,也见他美意。』」步宾道:「他这几日不知在哪里?决没所在寻他。我一
 连寻了他四五日,并不能一面。他的服侍书僮撞着我,我扯住问他。他道:『我相
 公这几日有正经事,不及会客,说话的都到卫华阳老爷家去问。见与不见,那里方
 有的信。别所在寻,只当鬼门关上佔卦。』我今日正欲去那里探望他,不想撞着秀
 妈。」秀妈道:「既然如此,他是拿定要做事的。就浼步爷替我讨个信,千万替我
 老身传言婉达他。要人,银子却是要把我的,我并无别意。上复他,不要可惜了财
 饷。若果在卫家,万望回我一个的信,我明日便办个盒子去托他玉成,事完自当厚
 谢。」步宾道:「好说,我若得见,自然劝他。」说罢,两下分头走开。
   却说这步宾,便是奉卫华阳、束生来行计的,却好撞着秀妈,讲了这些真情实
 话,忙来报与束生、卫华阳。卫华阳道:「如此她锐气杀矣。你乘夜去回她信,道
 见便见了,说起你的言语,他道:『马不进买良为贱,秀妈陷烈为娼。她若知风犯
 ,且暂饶她。她若不知进退,除了翘姬不算,还要告她,二罪俱发。』」
   步宾傍晚走去回复秀妈,秀妈接着问可有的确音信。步宾道:「信倒有实的,
 但他那里揭帖状子,件件备到,只等你一言斗气,便替你杀狗开交,道你以良为娼
 许多事故。我道『你也替她说一番,不肯,再与她斗气未迟。』他道:『人在我屋
 里,他要紧,自然来求我。县间状子是已进的了,凭她怎的来便是。』」秀妈道:
 「步爷,他如此声口,我还该怎幺?」步宾道:「依我说,他既然拼着打官司,是
 不怕事的。若一经官,必要弄出当年落水根源。莫说回到这上头,便问到此地位,
 也要费钱费钞。连连断得他身钱来,也要费却一半。不如知鬼贴鬼,自己上门去,
 求卫华阳这些做大头光棍的主儿,输软不输硬。你去求他,他便把前怨丢开了,我
 的主意如此。你若定要替他打官司,他银子便意入手,就去了千金,也不在他心上
 。胜负一事,未知鹿死谁手。全靠你的才干力量,我是不敢撺掇的。」
   秀妈道:「我自然依步爷去求和。将甚幺与他抵敌,鸡蛋那能斗石头。我一心
 一意去求他,凡是全仗步爷撮合。」步宾道:「这个事不消说,我今且去,明早再
 会。」秀妈道:「步爷就在我家草榻了,明日好商议行事。」步宾道:「事未有些
 影响,怎幺就在这里打搅。」秀妈道:「简慢不责,便见相知,怎讲个扰字。」当
 日步宾竟留宿于秀妈家。
   束生久候不至,卫阳华道:「老步一去不返,大事济矣。明早秀妈必自来求和
 ,须要如此如此。」束生道:「领计。」
   却说秀妈,到了次日,吩咐鸨儿办些个攒盒,打了一乘轿子,竟到卫家来。先
 托步宾为之。秀妈先至,步宾立门伺候道:「卫爷尚未梳洗,秀妈少坐,即至矣。
 」同入中堂。须臾,卫华阳出道:「不知秀妈光降,有失迎候。」秀妈道:「惊动
 起居。」礼拜坐下。
   卫华阳道:「甚阵风吹得秀妈至此?」秀妈道:「有事相求。闻知我女儿要嫁
 束相公,特来浼卫老爹作伐,成两家之好。」卫华阳道:「他打点替你吴越交兵,
 你反要替他秦晋婚姻之好吗?」秀妈道:「做子妹自然不是了局事,从良是极妙的
 。我又不作半个难字,束相公怎幺怪得我?就是翘儿在我身边,虽不曾十分好待他
 ,比待别人定高两分,她自然明白。我闻得她告从良状子,怕她疑老身有甚别肠,
 激出事来,所以四处寻问,决无处得一实信。昨步爷说在卫老爹府上,特虔诚来拜
 ,浼卫老爹成两家之好,定百世之姻,万望不却是恳。」卫华阳道:「秀妈还不知
 就里。起初,令爱告了从良状子,便要出揭帖。我劝束相公且从容,看你那边如何
 行事,再发未迟。秀妈既自来央我作伐,是求财卦了。待我请出束相公来,三面好
 说话。」秀妈道:「这个更见卫老爹用情处。」卫华阳遂起身邀出束生。
   束生见秀妈道:「妈妈到此,还是讲和,还是斗气?」秀妈道:「要斗气便不
 上门了。我是鸡蛋,束相公是石头,鸡蛋怎与石头对?况且翘儿原是好人家女儿,
 如今从了相公,可谓物得其主。我就十二分捨不得她,也要割断了从良。我也打点
 把她从良的,但道她年纪还小,就耽她两年,也还耽得起。今日既是束相公娶她,
 这是好事,我怎幺去阻她?我特来央卫老爹做媒,把女儿嫁了你。」
   束生正欲开言,卫华阳道:「束相公,秀妈今日一词不发,反来央我做媒,这
 是个识时务的女丈夫,你也要把那副肚肠丢开了。你既替她赎身,翘娘的身钱是要
 把她的。秀妈,你既来修好,托在我身上。你那马监生讨她为妾的文书,要还她的
 ,外加一张你起笔把她的婚书。一边兑银子,一边交契便了。」秀妈道:「身钱之
 外,再加一倍吧。」束生道:「她接客三年,趁过十倍不止。莫讲他人,就是我老
 束一个,在她身上费了二千余金。别的合来,何止数千。算将起来,虽十倍不止。
 但起初之意,原打点替你打官司,二两也不处与你。今日你既回头,我便罢休,处
 一半把你赎契罢了。」卫华阳笑道:「一个要多,一个要少,都作不得準,只依我
 ,原价取赎便罢了。束相公不肯,我也要强是这样做。秀妈不肯,一听尊裁便是。
 」秀妈道:「卫老爹也不知处了多多少少公务,罕稀这丢丢儿小事。」
   卫华阳道:「既是如此说定,今且吃了酒,明日成交便是。秀妈,实不相瞒,
 县中原有状子了,只等你一发动,便四面齐起,替你大大做一场。今既说明,一家
 得人,一家得银,安安耽耽,各家俱保平安,只是忒便宜了你。」秀妈道:「多谢
 多谢。」吩咐鸨儿打开盒子,烫起酒来。卫家又搬出许多餚馔,一齐坐下。秀妈道
 :「请出女儿来也同吃一钟。」束生道:「少不得相会,今日尚非其时耳。」秀妈
 看他做事十分牢靠,也不去强他。此日尽欢而散。
   次日,同马不进、鸨儿俱到卫家。卫华阳大开筵席,接了本地十大豪杰,当面
 复讲一番。束生兑了四百五十两银子,一一把秀妈看过兑明,秀妈再四求添,又加
 了五十两。秀妈看得不是风犯,只得忍疼将原旧婚书拿将出来,又写了一张得银文
 书,两边交割明白。束生道:「不知此契可是翘姐的原笔幺?」卫华阳道:「今日
 少不得要出来谢谢秀妈。你便拿去把她一认,就同她出来便了。如今入门为正,要
 行良家事了。」束生道:「说得有理。」拿旧契进去。不一时,同翠翘俱至,一一
 见了礼。秀妈道:「我儿,恭喜你嫁了风流夫婿。」翠翘道:「托妈妈的洪福。」
 马不进也上前恭喜。翠翘默默无言,双眸泪落。众人一齐作揖道:「恭喜翘娘,今
 日顿出火坑。」翠翘道:「有劳列位。」敛身而退。此日各家有事,略饮数杯,分
 散而去。
   秀妈出了卫家门,皇天肉儿突得飞反。想着翘娘那样趁银,哪里再去寻这样的
 挣手。越想越哭,越苦越悲,指着银子道:「这样死宝要他做甚的,我那翘儿呵,
 你怎丢了我去也。」鸨儿道:「妈,你揩了眼泪别处去哭。你去哭她,她不哭你,
 有甚用处。」秀妈道:「我也有许多待她好处。」鸨儿道:「赚她跟人走,回来打
 皮鞭都是妈妈好处,她是件件记在心头的。」秀妈听了,又气又恼,没兴没趣而回
 。
   却说束生打发妈儿去了,着一百银子谢了卫华阳,收拾纱灯火把,将翠翘娶到
 别室中。众朋友都来替他送房贺喜,束生慊未慊之愿,满未满之心,甚是快活。翠
 翘虑始虑终,心中微有挂碍。然事已至此,则索由他,得开怀处且开怀。两个男才
 女貌,好不相得。束生因称诗曰:「遵大路,揽子祛,赠以芳华。」辞甚妙。翠翘
 亦称诗曰:「寤春风兮发鲜荣,斋俟兮惠音声。赠我如此兮,不如无生。」束生道
 :「然则子欲迁延辞避矣?」翠翘道:「郎之不好色,亦如宋玉则已矣。」相对大
 笑。束生因又朗咏高唐之赋。翠翘道:「然则翘真神女矣。」束生道:「殆犹过之
 ,吾终不以杳冥之神女易活见之翠翘也。」自是情好日笃,相敬如宾。
   正好盘桓,忽报束生父至。束生道:「家父来矣,旁人定有物议,我先进见,
 然后同你去拜见。」翠翘道:「凡事小心,纵有笃责,亦宜顺受。若少有牴触,不
 但愈增上人之怒,且道你重色逆父了。」束生道:「晓得。」来见其父,其父先嚷
 做一片,见了就骂道:「你这蠢才,多大年纪就去讨小!讨小已是不该,还去讨子
 妹。你丈人是甚等人,你妻子是侯门小姐,若是晓得你讨了小,激得山高水低,你
 是罢了,叫我怎幺淘得这气过。好好替我退还了马家,万事甘休。若是执迷不悟,
 就去也告你退了。」
   束生道:「打骂孩儿,件色不辞。若讲退还,哪个不晓得束守讨马翘为妾。若
 是退了出去,像甚光景?这个宁可杀头,实难从命。」其父大怒道:「你不听我,
 我定要告你退了。」束生道:「官府是读书人做的,只有个断娼为良,哪有个断良
 为娼的理?」其父道:「你这般嘴硬,我定要告退了那娼妇。」往外就走,恰好撞
 着官府经过,这老儿气头上,一声叫屈:「儿子逆亲!」
   知府是个最孝顺的,听了便叫带着回衙门问是甚事。束老道:「儿子讨了一个
 娼妇,小的要他退还了妓家,儿子忤逆小的,不肯退还。」知府道:「讨了几时?
 」束老道:「近一年了。」知府道:「胡说,讨了一年,是你家媳妇,如何又去退
 还娼家?」那妇人在你家曾做甚玷辱门风事幺?」束老道:「这个并没有。」知府
 道:「你儿子是甚等人?」束老道:「乃无锡县生员。」知府道:「既他是读书的
 ,娶了她又打发出去接客,像甚模样?」这是打发不得的了。你甚事苦苦要拆散他
 ?」束老道:「老爷有所不知,他的丈人乃吏部天官,妻子年方少艾,怎幺容得那
 女子。恐怕误了他终身,所以小的叫他退了。」知府道:「原来如此,只是理上讲
 不去。且叫他来,待本府以情谕之,看是怎幺!」签一红票,吩咐差人道:「叫那
 束生员带妻子来见我。」
   束生原立在府门外,见了朱票,便换了一件青衣帽子进见。知府道:「你父亲
 告你忤逆,你怎幺说?」束生道:「父师在上,生员读书知礼,怎敢忤逆父亲。只
 为旧年不才,取了马翘妓女为妾,今经一载。父亲叫生员又去退还为娼,生员体面
 何在?那女子又不犯七出,已为良人妇,又落娼家局,于心何忍!于心何惬!所以
 坚执不从,父亲就道生员忤逆了。」知府道:「这个自是使不得的。请回,自有裁
 处。」
   忽然王翠翘至,知府道:「马翘,那束正告那束生员,要把你退还娼家,你怎
 幺说?」王翠翘道:「爷爷,只有娼妓从良,那有良妇从娼之理。小妇人既嫁束门
 ,生是束门人,死是束门鬼,生死由他,却是不出他门的。我既离了马家,怎肯再
 陷马家。求老爷笔下超生。」知府故试之道:「束家不要你,自然要断入娼家,那
 由得你的生性。」翠翘道:「任凭老爷鼎烹刀砍,此事实难从命。」
   知府未及回言,马不进一头走上道:「稟上老爷,马翘原是我家出来的,求老
 爷断还小的。」知府道:「你是甚人?我不叫你,你怎敢如此大胆闯入!你叫甚名
 字?」龟奴道:「乐户叫做马不进,闻知束客告退马翘,特来领人。」知府道:「
 你是来领人的?判把你,你领去,且跪在一边。」
   忽又走上一个稟道:「小乐户名唤甘下流,闻知束家不要马翘,特来递领子官
 买。」知府道:「跪在一边,也不教你空归去。」甘下流亦跪在那里伺候。马不进
 争道:「马翘原是我家的,你好没廉耻,怎要来争讨。」甘下流道:「她已出了你
 家门,是束家人,人人得而讨之,怎见得你该讨,我便不该讨。」两个闹得飞反。
 皂隶止遏不住,知府道:「不消争得,虽没有人领去,板子枷打是不少的。」叫採
 下去打,每人二十,打得皮开血淋,跪在地下。知府道:「这起乌龟如此强横,她
 已从良,物各有主,我又不曾有官卖之说,何物龟奴如此放肆!各枷号一月示众。
 」马不进、甘下流一人一面大枷枷起来。他们还想辩说,知府道:「掌嘴。」每人
 又是三十个忤腮,打得脸肿如瓢,枷出府门外。
   急得秀妈乱跳,要闯进去稟。门上栏阻不肯放,秀妈乱喊乱叫。知府叫拿,两
 三个赶到外边撮了秀妈就走,进见知府。知府道:「这泼妇甚事在衙门前大惊小怪
 ?」秀妈稟道:「我丈夫马不进来领人,不知犯了甚罪,老爷打了又枷?」知府道
 :「我无官卖之示,谁着他来寻事?公堂之地,岂容乌龟横行!将这泼妇串起来。
 」三四个皂隶赶上前,拿手的拿手,拿脚的拿脚,就串。知府发怒生嗔,叫着实拶
 。两人用板子擡将起来,一百二十撺梭,梭得秀妈鲜血淋漓,痛楚不过,只将两脚
 双搓。不但裙裤尽脱落完,连膝裤、裹脚鞋子,一齐都吊了下来。知府吩咐拶到衙
 前示众,从人拥出。不但受苦又要破钞,求他们私开串子,暗地开枷。许多事情不
 题。
   那知府作了一番威福,方向翠翘道:「你不回娼家,我须要尽法。」翠翘道:
 「宁可法下死,不愿复入娼家。」知府叫取枷来道:「打便饶你,要枷号一月,方
 不断你入娼家。」翠翘道:「愿领老爷法度。」上了枷,将封封条,束生赶上堂,
 相抱大哭道:「我累你,我累你。」知府问道:「你怎幺累他?」束生道:「生员
 要娶她时,她已量及有此,不想今日果如其言。」知府道:「果如此,也要算她是
 个有见解的女子了。」束生道:「此妇不独有见解,且深通文墨,还求公祖大人开
 一面之法网,则生员夫妇享无疆之福庇,万代阴功,千秋德泽。」知府道:「翠翘
 既莺擅词韵,何不也以枷为题。昔本府曾见古才女,有以枷为题,做《黄莺儿》一
 曲,甚是风雅,流传至今。即事咏来,如有可取,我便开豁了你。」翠翘闻命,不
 敢推却,因另出新思,又做成《黄莺儿》一阕。
   虽与木为仇,喜圈套中得出头。感方圆遮盖全身丑,但胁肩可羞,坐井可忧。
 可怜泪痕流,不到衫和袖。谢贤侯,教人强项,再不许放歌喉。
   太守看了,不胜欢喜道:「此作比旧更加隽永,真是佳人宜配君子,永断为夫
 妇。」令左右开了枷,教束正进来,吩咐道:「人家讨了这样好媳妇,是极难得的
 。你怕亲家怪,不带王氏回家便罢了。做官的谁没有三妻两妾,父子到此也须量情
 ,翁婿怎幺管得这样事。」束正哑口无言。知府叫取一对采旗,当堂题一联道:
   今日配鸾凰,喜见才人逢淑女。明秋开文运,更夸丹桂伴嫦娥。
   着鼓乐花灯喜轿,双双送回束宅。束生、翠翘拜谢太爷玉成之恩,上轿归家,
 好不兴头。束正到此田地,无可夸何,只得倒依着府尊吩咐,瞒得隐密,不令家中
 人知。
   束生次日同翠翘拜见父亲,父亲便道:「贤媳妇,不是为公的不能容你,恐家
 里媳妇容不得你。」翠翘道:「我尽我做小之道,听她逆来,我只顺受就是。」束
 正道:「你言也是,但你不回无锡去,她也无可奈何得你。」翠翘拜谢而退。因事
 上以敬,待下以慈,事夫以恭,内外大小无人不讚其贤德。只苦不进、甘下流,枷
 了不算,开枷时又是二十。秀妈开串,也是十板,没要紧受了这一段苦楚。束正吩
 咐儿子收拾一所新屋,替翠翘独居,恐怕家中人来见了,惹气生端,上下瞒得水洩
 不通。
   天下事,若要人不知,须是己莫为。恁般娶子妹,经官动府,怎幺瞒得许多。
 早有人将这些行径传在宦小姐耳朵中。宦小姐笑道:「正要他瞒我,若他明对我说
 ,娶了一妾,我倒要体贴丈夫志气,惜我自己体面。他既瞒我,我便将计就计,弄
 得他无梁不成,反输一帖,看他们可能出我之範围幺!」
   或有家奴讨好报道:「相公外面又讨了一房家小。」宦小姐不待讲完,大骂道
 :「这奴才该死,相公取小岂有不对我说之理!此必相公打骂了你,你特到我面前
 生非下火,离间我夫妇,其实可恼。本欲送官惩治,相公不在,不便见官,罚这奴
 才自掌三十下嘴巴。」掌了,犹恨恨不平道:「这奴才如此尾大不掉,下别人火也
 罢了,怎幺连家主公也发起火来。如再有一人乱言者,拔去四个门牙。」大家哪个
 再敢开口。苦了这个多嘴的,打又打了,又不得小姐的欢喜,又招束生的怨怅。
   有奶娘李妈妈对小姐说:「娶妾之说只怕有的。」宦小姐道:「我信得束生过
 ,他决不瞒我的。况娶妾又不是甚犯法事,我又不是他上一辈,他何苦瞒我。奶娘
 ,此言得之何人之口?」奶娘道:「实是束刍自临淄来说的。」小姐道:「我正要
 查此言起于何人之口?原来是这奴才。当时他打碎了一只玉钟,是束相公所爱之物
 ,着实打了他几顿。他怀恨在心,今乃造出此言,激我为不贤之妇,毁家主公为薄
 倖之人,情实可恨。」叫束能去叫束刍进来。束刍到,小姐吩咐道:「譭谤家主公
 的奴才,替我拔去了他四个门牙。」命下如山,谁敢不遵。拿斧子的,铁钳的,缚
 手缚脚,一齐动手。束刍大叫一声,昏死地下,移时方醒。而四齿已拔落矣。
   正是:是非只为多开口,烦恼皆因强出头。
   且听下回分解。
 第十三回 别心苦何忍分离 醋意深全不说破
   词曰:
   恩爱场中难着假,慢道夫妻,且说三分话。
   吐吞半语令人讶,藏瞒一字像知为诈。
   负罪若能陈且谢,怜念真情,尚可希图吧。
   如斯掩掩与遮遮,翻教白日成长夜。       右调《蝶恋花》
   话说宦小姐自拔去束刍门牙之后,再无一人敢谈娶妾一事。过了年余,竟若无
 闻。束生为此事也托心腹来探问访察,并无一些风声。脚色回报束生,束生心中甚
 喜。对翠翘道:「我娶了你一载有余,我着人到家中去探访,大娘竟不知道,你说
 瞒得好吗?」翠翘道:「人行草动,鸟飞毛落。临淄如此惊官动府,难道家中竟没
 有一些风声。且事经一载有余,如此之久,难道人言竟没有半字起漏。竟若不闻之
 说,毋乃有诈乎?」束生道:「卿亦料得是,但她来往音信,并无一字知道的,难
 道这也不足凭信?」
   翠翘道:「事虽如此,我终不能无疑。郎居临淄已久,乘大娘风声未觉,回家
 去探望一番。若有甚话说,也好调停。无甚话说,也去安顿人心。若使旁人搬嘴,
 便多事矣。君道大娘寡言笑,大怒不形于色,大喜不见于形。这等人胸中挟持,大
 包举宏,机深虑远。说起来我甚怕她。郎君忠厚沈潜,恐非智多星对手也。」
   束生道:「正是。她替我恩爱最投,自结縭以来,曾无半言参商拂逆。然吾实
 惮之如虎,言辞笑色俱不敢轻亵者。及思其生平行事,夫妇之间,并无一毫不堪之
 处。而此心之所以独歉者,以其举止庄严,行事不苟,如见神明,不敢放肆耳。久
 欲回去,以观其知否之情,因卿初娶,不忍遽别耳。」翠翘道:「她安,我方得安
 ,安渠正所以安我。不乘此时未发之初,你自去调和一番,一朝事露,如何是好?
 你那丈人、丈母,怕不责你个停妻再娶。妾已嫁君,自是君人,但愿一家和合,上
 下安平,则此后日正长也。」束生道:「如此,则卑人放心去矣。」
   忽其父召束生,束生随人去见其父。父道:「王氏已是你妾,地久天长,非一
 朝一夕之故。你出门已久,也该家去一望,安顿大娘子的心,免使旁人议论。你贪
 恋这边,触了那边,惹动他爹娘带累老子驳嘴。」束生道:「她也劝我回家去看一
 看,爹爹又是这般说,明日出行日子,收拾南回便了。」其父大喜,收拾盘缠与扉
 牲口,打髮束生起身。束生回见翠翘,道及父亲之意,翠翘道:「妾之见亦如是也
 。」
   当夜整酒,为束生送行。道:「郎君此行,须要善于安慰。明年此日,妾望郎
 归也。」言罢,凄然泪下。束生道:「我回去多则半年,少则三月,必然就来,不
 致卿悬望也。」翠翘道:「你一别故乡,今经一载有余,方得言旋。归家半年三月
 ,即要出来,大娘岂不动疑?一疑则事端开矣。郎虽恋妾,非一载断断不可来临淄
 。」束生悲咽不胜,翠翘血泪交流。束生道:「无限风波,方才宁贴;有限姻缘,
 遽尔远别。即铁石人,亦寸寸肝肠断也。」翠翘亦洒泪道:「君家恩爱夫妻,因妾
 抛离一载有余,妾罪擢发莫数矣。承郎恩爱,报之惟日不足,多一日,妾一日之愿
 也。但时穷势急,再不容迟,故忍心催郎登程,而方寸中痛杀碎矣。」乃相对而泣
 。
   束生道:「向读江淹之赋,不见其可悲,今日轮到自身,觉言言俱泪也。」翠
 翘道:「情之所感,鱼鸟能通,况人耶?江淹别赋,即吾二人之情。江淹之恨赋,
 即吾二人之心也。」束生道:「卿言是也。诗以纪事,如此远别,不可无言,各述
 所怀,以记今日之别。」翠翘道:「郎请先题,妾附骥尾。」束生停杯,成五言律
 一首。诗曰:
   含情伤别远,樽酒暂留连。故国今将返,他乡日渐偏。
   帆张河上路,马闯渡头烟。两地思千里,深愁望眼穿。
   翠翘看了道:「其情悲,其意远,不减江淹《别赋》。妾拈《今夕何夕》十首
 ,以广之。」
   其 一:今夕是何夕,郎君赋壮游。妾在家中频计日,问君何日大刀头?
   其 二:今夕是何夕,情伤惜别难。一曲骊歌两行泪,送君明日出阳关。
   其 三:今夕是何夕,伤别不成欢。无端铁马风翻骤,惊散离魂就枕难。
   其 四:今夕是何夕,明朝各一天。瞻望复关何处是?爱而不见涕涟涟。
   其 五:今夕是何夕,月圆人且离。两地江山万余里,不知何日是归期?
   其 六:今夕是何夕,相对难为言。忽闻天半孤鸿唳,似诉离情话来安。
   其 七:今夕是何夕,醉饮不忘悲。人道解愁须是酒,酒入侬肠愁更催。
   其 八:今夕是何夕,怕见月光王。月园月缺只十五,郎去郎来不可量。
   其 九:今夕是何夕,强笑媚良人。怕郎憔悴因侬病,惜郎劳苦慰郎心。
   其 十:今夕是何夕,生离共死别。死别能期会九原,生离两地惟啼血。
   束生道:「『凄凄不似向前声,满座重闻皆掩泣。座中泣下谁最多?江州司马
 青衫湿!』今夕之吟,殆不减琵琶调也。我江州司马泪枯肠断矣。」泫然流涕,几
 欲失声。翠翘气咽不能语。久之,道:「郎毋作儿女态,旁人观之,谓郎无丈夫气
 。登程切忌悲哀,愿郎节情节伤。岂不闻丈夫虽有泪,不洒别离间乎?」束生道:
 「余非不知,但情伤至此,儿女情长,英雄之气自减。且以重瞳之勇杰,而不免虞
 兮奈何之歎。乃知血性男子,正不以斩情绝爱为高也。况我与子乃才人淑媛之辈耳
 。情之所锺,正在我辈。虽质之父母国人,庸何伤乎!」翠翘道:「郎言及此,爱
 侬深矣,岂侬反忍割爱?但明日远行,风霜道露,羁旅程途,以过伤之体冒之,非
 所以为之珍重也。」
   满斟一钟,递与束生道:「愿郎满饮此觞,妾吟诗一首,以广郎意,以壮行色
 。」束生接过酒来道:「喉间哽咽,实饮不去。」翠翘道:「别酒须当强吞以解悲
 。」乃吟古诗一绝云:千里不为远,十年归未迟。同在乾坤内,何须怨别离。
   翠翘喉音清绝,如怨如诉,如泣如慕。束生道:「此诗哪里解得我愁烦,徒愈
 增我抑郁耳。」翠翘道:「然则歌『大江东去』何如?」束生道:「神疲力倦,百
 事俱不合意,我待欲睡也。」翠翘道:「只恐春色恼人,眠不得耳。」束生道:「
 此春宵一刻值千金时也,何得虚度过了。」翠翘道:「如此妾叠被铺床,郎君好安
 寝矣。」束生携手道:「今宵共宿芙蓉帐,明日凄凄可奈何!」翠翘道:「流水未
 乾容未老,他年依旧驾银河。」遂登床。二人正是浓桃艳李之时,恩爱情深,难丢
 难捨,尤云滞雨,不禁情之溢洋也。直至五更方罢。正是:
   话向枕边说不尽,隔林鸡唱又天明。
   束生起来,梳洗未完,而征车已叠催矣。此时再不能留恋,别酒三杯,保重二
 字,含泪而行。翠翘还欲送至门前,忽束正同合店亲友,俱到厅上来送束生起身,
 翠翘遂不能远送,惟立屏后洒泪而已。束生将行李发完,又走进来对翠翘道:「我
 去,卿当耐烦。」深深一揖,泪流满脸。翠翘不能答一字,流泪点首而已。束生割
 爱分襟,拜辞了父亲,别了亲朋,上马南回。
   到了王家营,过了黄河,写船竟枉无锡,又五六日渡江,已到家矣。
   束生到了自家门首,恐怕宦小姐有些风声在耳朵里,不免有些忐忑。但已到家
 中,怕不得这许多。大着胆,放开心走将进门。
   这束生从母死之后,就是宦小姐掌管家业。丫头忙报小姐,小姐连忙出迎道:
 「相公,恭喜回来了。」束生连连作揖道:「久别,久别。」小姐道:「店中俱好
 吗?公公康健否?」束生道:「爹爹精神倍常,店中生意茂盛。岳父、岳母安吗?
 」小姐道:「好的。他说要讨个得用的丫头来伏侍我,不知几时方讨得中意的送来
 哩!前有书一封,白镪一百,寄与相公买书籍的;潞绸四匹,送公公的。」束生道
 :「多谢,已收了。」小姐吩咐厨下整酒,与相公洗尘。那些家人小厮,丫头媳妇
 ,一齐俱来磕头。此夜尽欢而散。
   正是新娶不如远归,其恩爱自不消说。束生起初还怕她晓得,打点些诰言回复
 。若问起此事,便直头说个明白。那晓得宦小姐一言不犯,束生不好题破。忖道:
 「她既不晓得,正好瞒她。我若说明,倒是剔牙齿惹风了。」又想道:「翠翘叫我
 到家即便讲明,此言亦是。迟一日便不好说了,待我替她讲个明白。」又想道:「
 今日我初回,正是欢天喜地,忽然说起这桩公事,她若贤惠,体谅到丈夫方回家,
 不与我理论便好。万一一个鬼头风发,变了脸,闹将起来,成何体面。今日且睡了
 ,明白打听手下人,内中若有些知觉,再讲未迟。若是竟不晓得,且瞒着又作计较
 。」含忍胸中,究竟不言。
   看官,你道后来许多事,都只因少了这一说。所以,天下事到该讲的时候就要
 讲,失时不讲,便错过了,后日想着要讲,轮不到你了。
   束生次日上下一访,并无一些儿风声。一老僕道:「半年前飞传此事,小主母
 不信,束刍自临淄回,真情尽吐,小主母知得,大怒道:『奴辈离间家主,情理难
 容。』拔去了四个门牙,其说遂息,再无一人提起,小主母谈笑自若,却不像个知
 道的。相公当时就该以书信相通,再不然娶定之后也该与闻。如今年深日久,竟不
 提起,相公若说,又是讨气恼了。」束生点头道:「说得好,则索瞒到底罢了。」
 老僕道:「如今议论也定了,哪个敢复开此口。况相去几千里,要瞒也尽好瞒得。
 」束生遂决了主意,竟不题起。
   在家中过了两日,收拾礼物,到丈人家去探望。丈人往京中去了,丈母接着,
 欢天喜地。待了一席酒,讲了些家常话,并没有一言干犯娶妾之事。束生拜别回家
 ,暗忖道:「此事真做得机密,两家竟若不闻。只是一件,我妻子信得我太真了,
 拿定我不娶妾。又道我娶妾必不瞒她,所以人言纷纷,她独信而不疑。但自今以往
 ,疑端再令她开不得的。疑端一开,则无所不疑。把从前笃信我的念头都化成一三
 其说了。」自后,凡事倒去取信于宦小姐,小姐亦待之以诚心,二人极其恩爱。
   一夕,小姐对束生道:「妾非有见解,几为匪人离间矣。前束刍自临淄回,想
 是见相公接子妹倍酒,归家遂流言公娶妾。我道娶妾又非犯法事,相公自然与我得
 知。夫妇之间向来相信的,何独做此藏身露尾事。是我叫人拔去了他四个门牙,其
 说方止。细问,然后招道:『是我见相公请客接娼妓耍子,并不曾说娶妾之事。』
 你道这奴才可恨幺?」束生面红,踌躇不安,勉强道:「因请人客,呼妓有之,娶
 妾岂有不与闻于贤妻之理。」小姐道:「此事我自能谅之,相公何用不安?」束生
 被她这一棒打住了,再不好认这个犯头。夫妇恩爱愈浓,只是束生丢翠翘不下。
   时光易过,日月如梭,看看又是一年。束生对宦小姐道:「别了父亲一载,欲
 去一探望。回来起服,就要科考了。」宦小姐接口道:「郎君不言,妾正欲催郎起
 身。公公年尊,孤客在外,相公又在丁艰,正好代亲之劳,管理店中生意,亦可兼
 看书。做人家的事情哪里托得人的。可曾卜得吉日幺?妾为相公饯行。」束生道:
 「后日吉期,将欲起行。」宦小姐道:「大丈夫出门,拣了后日便是了,有甚疑难
 迟滞不快。」即吩咐僕从们讨船,后日相公北游。束生心中十分欢悦。次日去拜别
 丈母,回来小姐整酒话别,畅饮而罢。第三日别了小姐,登舟解缆,往镇江而发。
 按下不题。
   且说宦小姐打发了束生出门,即便乘轿回娘家。见其母道:「束生去矣,我欲
 以势擒那婢子来,取她的气。又恐耽妒妇恶名,伤夫妇和气,所以佯为不知耳。」
 他如今去了,我欲定一策,地拿来做了丫头伏侍,只说之爹爹讨把我的。叫束生回
 来,一堂聚首,他认又认不得,说又说不出。在我拔去眼中钉,而无女平章之讥;
 在彼受饑狸悲鼠之愚,而甘男妾妇之羞。乃遂此衷。」其母道:「束生不出门,还
 好运筹。今彼已先行,虽有计策,何能预为?」小姐笑道:「儿筹之熟矣。临淄乃
 海岱之邦,若沿海而去,不用十日可往返矣。郎未到半途,吾事已济。吾家宦鹰宦
 犬;乃海上居民,深明海道,吾授以计,必然可擒。」正是:
   画虎未成君莫笑,安排牙爪始惊人。
   且听下回分解。
 第十四 回宦鹰犬移花接木 王美人百折千磨
   词曰:
   恩若深时仇不浅。娇鸟笼中,怎敌鹰和犬。
   探花好杀非婉款,碎玉量来不温软。
   细想佳人应腼腆,虎豹追随,那得心舒展?
   采云既住在空中,难免东西被风捲。      右调《蝶恋花》
   话说宦鹰、宦犬,原是海上居民,膂力自雄,曾在海中做些勾当。后来到京中
 做生意,闻得宦家势焰,投身为奴。宦吏部见他作事能干,且勇猛过人,每人替他
 配了一个妻子。他二人感家主厚待,倾心报主,凡事上前出力。此日小姐叫他商议
 这事,二人道:「承小姐吩咐,这些小事,何难之有!小的们从太仓落海,不消五
 日,便到临淄了。只要探听所在的实,顷刻掳她上船,航海而来,半月间可献尊前
 矣。」小姐大喜,取出一百两银子付鹰、犬二人使用。二人领计而去。
   且说翠翘自束生去后,心中甚是忧虑他家吵闹。见回信来道,家中竟不知风,
 又疑又喜。喜的是家中无事,疑的是难道如此施为,家中影响都不得知?其中必有
 缘故。后来连有几封书到,都是一样,也便放了心。但思念束生,遂题「自君之出
 矣」十绝。
   其 一:自君之出矣,日日望青鸾。倩鸾望不至,徒见白云端。
   其 二:自君之出矣,频把归期计。指痛不堪数,玉人犹未至。
   其 三:自君之出矣,尘埋镜里鸾。怕照秋心貌,不是旧时颜。
   其 四:自君之出矣,不敢上高楼。楼外有杨柳,丝丝会惹愁。
   其 五:自君之出矣,不言亦不哭。言则无知音,哭恐惊郎寤。
   其 六:自君之出矣,独坐不成眠。半思聚首事,半思离别言。
   其 七:自君之出矣,张灯频顾影。顾影自徘徊,消瘦可怜悯。
   其 八:自君之出矣,厌月照空床。薄衾不成寐,孤枕怕严霜。
   其 九:自君之出矣,无日不南思。思君君不至,泪滴满罗裾。
   其 十:自君之出矣,肠断复心灰。两地思千里,思回人未回。
   其他题咏颇多,不能悉载。翠翘想束生别后,将有年余,何由不至。且恐宦氏
 羁留,到后园中烧夜香,口拈《诉衷情》一阕,以祝天云。
   撒天相思思更深,终日自沈吟。别来岁月几惊心,会合在何晨?
   低低告,拜天庭,望玉成。催我郎君,急早回程,重整姻盟。
   祝罢正欲回身,只见花阴下突出十数个壮士,武装戎服,貌甚狰狞。走近前将
 翠翘绑起,推着就走。翠翘疑为贼,因说道:「物任自取,乞饶吾命。」那些壮士
 一语不答,兜嘴一把麻药,遂如癡人,不能说话。推入中堂,略约收拾些金银财宝
 ,将翠翘带上一顶帽子,披上一件青布衣,搀上马,开了大门就走。一边放起一把
 无情火,烧得通天彻地。束家众人并邻里俱一齐来救火,那些人乘空去了。
   走出两个丫头,慌慌张张的道:「娘到后园烧夜香,我们正在这里煽茶,忽见
 一二十个将军,把娘推入中堂,满房一搜,四边火起,这伙人一齐出门,却不曾见
 娘,只见一穿皂衣的坐在马上,如飞而去,娘不知躲在哪里?」大家一齐惊道:「
 如此是火神了。」一人道:「我们救火心忙,不及东看西看。适才撞着一伙人,拥
 着一骑马的,道此劫中,止得王翠翘一个,如飞而去。」束正哭道:「如此,这媳
 妇是烧杀在火里了。」即令小使冒火去寻,果有一烧不化的尸首在那里着。束正一
 发认真了,哭道:「可怜,可怜。不道这媳妇是恁般样结果,索性把她烧过了,省
 得不了不割,一发看了可怜。加上些燥柴,炼个乾净。」次日买一口棺木,收了骨
 头,立一灵位,供祀在偏厅内。上写亡侧媳王氏神位。
   隔了十余日,束生到,闻得这个凶信,一步一跌,跌到神位前,嚎天洒地,哭
 道:「翠翘妻,你到哪里去了?我与你别时依依约定归期,此际我今来此,怎不见
 你了。妻,好叫我哭断肝肠,剜碎脏腑。妻,你须知你丈夫来此了,我拜你,哭你
 ,叫你,你知也幺?妻,是我来迟了。妻,早来十日也得与你重聚一番,痛说相思
 。就是死了,也还少慰我心。妻,你我怎直恁缘悭分浅?妻,向只道大娘妒嫉,容
 你不得,以此为忧。那知大娘倒不曾有甚话说,谁想荧惑星君,与你作楚。妻,我
 与你前生烧甚断头香,只注得一年夫妇。妻,直直痛杀我也。」哭罢,晕死在此,
 口中呕红。父亲连连抱住道:「儿,不是你负她,是她不曾带得禄命来。你当自家
 保重,莫要惊杀老父。儿!」束生移时方醒,众人再四苦劝,方回略少进汤水。
   过了数日,不忍丢开,复哀伤痛切,替她大起水陆道场,追荐亡灵,七七做功
 德。其地方有一道士,名洞玄,能飞符召将,判问亡魂。束生求他召问,遂筑坛拜
 请符去。许久,道士道:「此妇魔头深重,未能即死。今落在气字难中,一年之后
 当得相见,但姻缘不能再续耳。」束生道:「既已死矣,宁有返魂之日?」道士道
 :「居士不必持疑,一年后自当会面,但相逢不能一言,方见小道之言不谬。」束
 生半信半疑,谢了道士。终日终夜,孤孤单单,凄凄惨惨的情况,且按下不题。
   却说那些壮士,便是宦鹰、宦犬合来的伙伴。这死尸是海滩上无主骸骨,将来
 充作活人,绑在马上,只等开门,便送入中堂,把死人衣帽换与翠翘,扮作男子,
 免人之疑。先着几个跳入后园内躲藏,里应外合,成了此计。将那死尸上以松油硫
 黄灌透,见火就着,一着即不可救。以死尸换生人,免那地方的追究,束家的缉获
 。
   抢了翠翘,一夜工夫走了一百五十里,天明落店。道同伴一人有病,要做一张
 软床,擡往船上。翠翘中了毒药,睁着一双眼不能出半言,心中也不甚明白。擡上
 海船,那人晓得翠翘的烈性,也不替她用解药,随她昏昏沈沈,不茶不饭。
   开船来不消数日,已至太仓。换了船,逕到无锡宦府中。宦夫人着人去接小姐
 来到府中,道:「这妮子弄来了,还是怎幺施行?」小姐道:「这事要仗母亲的威
 福,把她救醒,只说是人卖在府中为丫头的。她若善善从命便吧,稍若有甚言语,
 便打她个下马威,弄得她情伏了,再转送来伏侍我,我自然会得摆布。」夫人道:
 「晓得了。」小姐辞回。
   次日,用解药替翠翘解了,心下顿然明白,如醉方醒,如梦方觉。道:「我怎
 在这里?」这是甚幺所在?」一老姥姥说道:「你卖在我府里为奴,今日参见老夫
 人,须要小心。」翠翘哑口无言,摸头不着。细看这人家,潭潭宰府,不似个将就
 人家。忖道:「我王翠翘多是做梦也,明明在临淄花园内烧夜香,诉衷情祝天,见
 一起贼抢入,将我绑起,怎得后来一阵昏迷,不知人事,睡得一觉,这人物山川都
 更变了?我的家捨哩?我的丫头哩?怎都不见了?这宰府是谁家?我却到这里来,
 多管是梦也,抑是醒耶?」
   正狐疑不决,忽一丫头走至,对翠翘道:「新来的姐姐,奶奶坐在中堂要问你
 甚事,快些去叩见。」翠翘无奈,只得跟着那丫头转变抹角。一座大厅,扁上是「
 天官冢宰」四字,中堂坐一夫人,年约五十余岁,两旁列着丫鬟三四十人。内十余
 个粗壮雄健者,各执绳索、板子恭立。翠翘忖道:「这不是个好所在,若果陷入她
 家,翠翘又落苦海了。」不觉堕下泪来。然事已至此,不得不上前相见。遂整一整
 衣衫,转移莲步。此时乃暮春时节,已是单夹之衣。身穿月白绸纱衫,内衬红绸纱
 袄,白绣裙,大红凤头鞋,自阶下一步步行上堂来,赏是风流齐整。
   宦夫人看了道:「果然好一个美品,怪不得我女婿爱她。今日不把她个下马威
 ,怎幺磨灭得她性子落来!」翠翘看看走近前,那旁边立的丫头道:「新来丫鬟磕
 夫人头。」翠翘不知来历,回眼看那叫的人。那丫头大呼道:「还不磕头,讨打!
 」翠翘着了一惊,连连跪倒,磕了四个头。宦夫人开言问道:「那丫头是哪里人氏
 ,姓甚名谁,有甚事故丈夫卖你到此?」
   翠翘听了「丈夫卖」三字,不知从哪里说起,只得跪上前两步,含泪稟道:「
 夫人在上,待妾诉稟。妾家住临淄,乃良人之妇,偶在后园烧夜香,被人抢掳至此
 ,望夫人搭救。」宦夫人道:「这妮子恁的胡说,临淄离此相隔二千余里,你是几
 时离的?」翠翘道:「妾那夜烧香,是三月初五。」夫人大怒道:「这丫头真是可
 恶,半句言语也没有真实的。临淄到此,有一月路程。今日才是二十五,你到我府
 中已是三日,就飞也飞不到此。我看你言语支离,行藏古怪,不是个背夫逃走,被
 人赚卖于此,定是做甚不端事,丈夫远卖他方。从直招来,免我拷打。」翠翘道:
 「妾实临淄良人之妇,有家有业,有公有夫,实是被强人劫掳至此的。」
   夫人冷笑道:「更说得没腔了。强人掳了你,将来卖与我府中,船来三日,经
 程二千余里,你怎一言不说?况此官船,难道怕他怎的不成!」翠翘哭道:「夫人
 ,我被他捆住,心下还是明白的,我道大王财帛听取,勿伤吾命。他将甚物件在妾
 口中一抹,便如醉如癡,不明不白,昏昏沈沈,不知怎幺了。直到今日,方才明白
 。妾见潭府,尚疑是梦中。」夫人笑道:「这是睁眼梦。你到我跟前不直言明诉,
 捣出这样鬼话来塘塞我。我替你醒一醒梦,你自然条直肯说。」叫:「丫环,捆打
 她三十,再盘问她。」两边丫头应了一声,赶到翠翘身边,拖翻在地。拿手的拿手
 ,拿脚的拿脚,扯裤的扯裤,脱开来。大经裤子映着莹白的皮肤,真是可爱。那些
 使女哪里晓得惜玉怜香,乃久惯行杖的人。把裤子抻得贴紧,一些展动不得。一个
 跪在地下记数,两个擒住手,一个揿住头,一个行杖。喝声数着,劈空一板,打将
 落去。
   翠翘叫啊唷一声,臂上绝似火烧,魂魄早已不在了。那无情竹板,上下打在一
 处,不须三五板子,血流漂杵矣。可怜如花似玉一个佳人,怎受得恁般摧残。叫屈
 连天,地皮也啃去了一寸。打到二十,气已绝了。丫头报夫人道:「新丫鬟死了。
 」夫人道:「挺起来用水喷醒。」丫头齐应了一声,放了翠翘。一把头髮抓起,从
 背后挺住;一人拿水,照脸一喷,瞬息之间,渐渐甦醒。道:「痛杀我也。」又移
 时,方神定哭道:「夫人饶命。」
   宦夫人道:「我府中使女不下三百余人,你若死了,不过是毡上去得一根毫毛
 耳。你莫把死来吓我,你若妮心改过,把那些油腔都去尽了,我也另作一样看待你
 。你若仍前那样装乔,须知我要活活敲死。」即唤老姥姥出来道:「这妮子就拨在
 你名下,教她刺绣浇花,取名叫做花奴。把她这些旧服色俱换下了另与她刺绣队里
 衣服穿。」姥姥上前对翠翘道:「花奴姐,谢了奶奶,同到我那里去将息。」翠翘
 打得半生不死,听得此言,想道:「死在这里,一发不值钱了。且同姥姥去,看是
 怎样所在。生不能复冤,死当为厉鬼以报之。」爬向前,磕头道:「多谢奶奶。」
 那夫人道:「今后要守规矩,少犯定行重责,须要小心。」言罢,起身退入,诸婢
 皆散。